60后的爱情处于包办婚姻和自由恋爱的过渡时期,身处时代剧变中的他们也拥有着复而各异的爱情故事。我曾承诺母亲,有朝一日我会把她的故事讲出来。我一直没有做,因为写这类文章很是考验功底,我惧怕自己不够成熟的笔触难以述出纯粹真情的万中之一。而在今天,我想自不量力当那位叙述者。
我的母亲出生农村,勤劳贤惠且善良,某个夏天为贴补家用来到附近工地上打小工。身为包工头的父亲那时还是个毛头小伙,在母亲来到工地的第一天,便注意到她的身影,少年的心动犹如仲夏夜的荒野,只需晚风一吹,野草便可连了天。他如履薄冰、战战兢兢,既怕她看到他,又怕她看不到他,反反复复,竟在如何打招呼这个问题上犹豫权衡了一星期之久未果。直到有一天,父亲得知心尖上的佳人在搬砖时磨出了血泡,立马火急火燎地去买了一双白色加厚手套,明明很清醒却像一个固执又笨拙的醉鬼,红着脸把东西往我母亲身旁一甩便跑开了。他忘了叮嘱她以后每次搬砖记得戴上手套,那样就不会磨手了;他忘了询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在何方,下次还能不能看到她;他忘了告诉她不仅仅是手套,他更想捧上的是自己的真心,彼时天地晦暗,她却如此生机勃勃,灵俏得犹如屋顶迎风怒放的野花令他心醉。
好在母亲是聪慧的,才有了他们后来甜蜜的恋爱。父亲为了让母亲能轻松一点,体谅她每天走很多路去镇上做小工,给她买了精致可爱的脚踏车,要知道80年代那会儿脚踏车可不便宜。母亲乐开了花,天天蹬着她的宝贝脚踏车,虽然他们两个那会儿并不富裕,但是心有四方天地,山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小菜一碟。后来,他们结婚了,生活条件也日渐富裕。在厦门鼓浪屿游玩时,因母亲随口说笑的一句,“真想看看你骑白马的样子”,父亲转头便拉着母亲去了马场。照片是定格永恒的魔法,骑马倚斜桥,犹记当年衣衫薄,可在他的眼中,只有她,而她的眼中,只有他,那一个下午,夕阳晕染了所有的一切,吹风不寒,幽香阵阵。
然而,人世间沧桑起伏如疾风骤雨,婚姻第十三年,父亲病逝,那一年母亲三十四岁。临终前父亲希望母亲再嫁,莫要在自己身上荒废后半辈子,被母亲拒绝。有人心易变,三头五年就面目全非,但也有人心如止水,十万八千里蹚过人生最艰难的道路,初心不改。母亲是后者,我至今无法想象,居于厅堂不沾风雪的她,是如何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量维持生计;无法想象,从温柔缱绻到勇敢果决的她,是如何独自一人将五岁的我和十一岁的兄长皆培养至研究生毕业;无法想象,在看过最绚丽的烟花遇到最惊艳的人后,她是如何拾起疼到极致的余生。我只知道生活的艰辛让她眼角额间开出了皱纹的花朵,岁月的摧残终究压弯了她的腰,但她却不以为意,轻飘飘笑着说道,“这样以后见面我就对得起他了。”然而松风明月三千里,天不许归期。
五千多个日子里,父亲和母亲相遇在烈日骄阳下,离别在寒风朔雪中。人世间最深重的怀念和不舍,大概就是他不在了,没关系,因为他的爱,他爱的余温,她不再是曾经的她。他永永远远地活在她的记忆里,从此岁月不扰,千山共路、万水同舟。直到很多很多年过去,一百年或者两百年,在子子孙孙的口述中,她仍然蹬着他赠送的脚踏车,他还是骑着她喜爱的白龙马,他们一次次重逢在万家灯火的喧嚣人间。(濮丽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