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听闻一事:某校长在教务会上郑重告诫教师,“对学生的批评要千万谨慎,要学会哄学生”。一个“哄”字,真真是石破天惊,道尽了当下教育生态的某种难言之隐。这“哄”,大约不是长辈对稚童那种含饴弄孙的慈爱,倒更像是走江湖卖艺之人,敲着锣、陪着笑,唯恐看客一不高兴便拂袖而去的忐忑与恭维。我们的教育,何时竟走到了这步田地,需要教师如履薄冰般地“哄”着学生了呢?思之不免令人长太息。

AI图片
这“哄”字的背后,首先是一幅“温室育苗”的奇异图景。学生成了碰不得、说不得的“琉璃盏儿”。批评,自然是危险的,因其可能损伤那薄如蝉翼的自尊心;挫折,更是要不得的,因其可能摧折那未经风雨的幼苗。于是,校园里便只剩下一片和风细雨、莺歌燕舞。作业错了,要委婉地“商榷”;品行有亏,要艺术地“提醒”。仿佛教育的目的,不再是塑造成熟的、能经风浪的人格,而是小心翼翼地维护一种纤毫毕现、却一触即溃的“快乐”假象。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近乎一世纪前的慨叹:“中国中流的家庭,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。其一,是任其跋扈,一点也不管……其二,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,甚而至于打扑,使他畏葸退缩,仿佛一个奴才,一个傀儡,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‘听话’……”而今日的“哄”,似乎是走出了这“跋扈”与“奴才”的老路,却不幸又滑入了另一种“以孩子为天神”的矫枉过正。古罗马教育家昆体良曾强调,教师应“既不能放任自流,也不应滥用权威”,其贵在“中庸”。我们的先贤,又何尝不深明此理?《礼记·学记》有云:“君子之教,喻也。道而弗牵,强而弗抑,开而弗达。”这“强而弗抑”四字,精妙至极。“强”,是鼓励,是磨砺,是使其坚强;而“弗抑”,则是不压抑其个性与思考。其间有督责,有期许,唯独没有一味地、无原则地“哄”。将严格的要求与人格的尊重融为一体,方是教育的正道。如今这般战战兢兢、只“哄”不“强”的风气,培养出的,怕是难经风雨的豆芽菜,而非栋梁之材了。
这“哄”字的流行,又岂是教育者心甘情愿?其背后,实在有难言的苦衷与社会风气的迫压。如今,孩子是许多家庭的“小太阳”,众星拱月之下,已然形成了一种新的“权力结构”。教师若稍有严辞,动辄便可能引来家长的兴师问罪,轻则投诉,重则“舆情汹汹”。校长口中的“千万谨慎”,怕多半是出于这等“明哲保身”的无奈。教育,这本该是“立德树人”的百年基业,其评价的权柄,竟在不知不觉间,从师道的尊严,滑落到了部分家长即时的、情绪化的“满意率”手中。这真真是这个时代教育的一大困局。昔日,子路“闻过则喜”,大禹“闻善言则拜”,他们将批评视为磨砺自身的砥石。而今天,我们却在处心积虑地替孩子们规避一切可能的不快,这究竟是一种进步,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?《荀子·修身篇》曰:“非我而当者,吾师也;是我而当者,吾友也;谄谀我者,吾贼也。”若教育者因惧怕而沦为“谄谀”者,那戕害的,又是谁的未来呢?
再者,这“哄”字诀,亦是当下教育功利化、商业化的一个侧影。学校在某些层面,已被异化为一种“服务提供者”,学生与家长成了“顾客”,是所谓的“上帝”。“上帝”自然是不能得罪的,是需要小心“哄”着的。教育的商品逻辑一旦确立,那么“顾客永远是对的”这条金科玉律,便会无情地碾压“教不严,师之惰”的古训。于是,教育的深层内涵——那关于灵魂的塑造、意志的锤炼、责任的担当——这些费力不讨好的“硬骨头”,便被悄悄搁置,代之以表层的、即时的“用户体验”。仿佛学校输出的,不再是知识与品格,而是一种名为“快乐童年”的消费套餐。唐代文学家韩愈在《师说》中开宗明义:“师者,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。”“传道”居于首位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这“道”,是天地间的正道,是做人的根本道理。传授此道,需要的不是“哄”,而是“严”,是“信”,是“以身作则”。若只为讨得学生一时的欢心,而放弃了“道”的坚持,那便是舍本逐末,买椟还珠了。
然而,我并非在此鼓吹恢复旧式的、严酷的体罚或苛责。教育需要爱,需要理解,需要耐心,这毋庸置疑。但“爱”绝非等同于“哄”。真正的爱,是包含着“责任”与“要求”的。它是一种清醒的、理性的、有时甚至是严厉的关怀。它看得见远方,故而能忍受当下的不适。譬如园丁育木,既需浇水施肥,也需修枝剪叶。那剪枝的过程,于树木而言,或许是不舒服的,但为了其日后能成栋梁,这一时的“痛楚”却是必须的。若只因怕树喊疼,便任其枝桠横生,那终将只能得到一丛灌木,而非参天大树。法国思想家卢梭在其教育著作《爱弥儿》中,固然强调顺应儿童的天性,但他也同样重视在自然后果中学习,培养坚韧的品性。这与中国古语“玉不琢,不成器”的智慧,异曲同工。
校长的“哄”字方针,像一面多棱镜,折射出我们时代教育的重重忧患:学生心灵的脆弱化,教师权威的消解,家校关系的紧张,以及教育目标的功利性矮化。我们似乎在用今日的过度呵护,预支着明日社会可能付出的更大代价。当一个青年,从这样一个被精心“哄”大的环境中走出,步入真实而复杂的社会,他该如何面对必然的竞争、批评与挫折?那时,又有谁会去“哄”他呢?
呜呼!教育之事,大矣重矣。它关乎个人之成败,更系于民族之未来。在这个意义上,如何重新寻回那份“道而弗牵,强而弗抑”的教育智慧,如何在爱与严格、尊重与要求之间,找到那黄金般的平衡点,或许是比学会如何“哄”学生更为紧要、更为迫切的课题了。否则,长此以往,我们“哄”出来的,恐怕不是一代健康、强韧的国民,而是一群在精神上永远长不大的,需要被一直“哄”下去的稚童了。那景象,思之岂不令人悚然?(董修宁)
首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