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上海古籍出版社《西厢记》中的三百余处错误被逐一晾晒在公众面前时,我们目睹的远不止是一次出版失误。这场风波像一枚探针,刺穿了“古籍整理”这个专业领域看似光洁的表层,暴露出其下文化传承链条的深刻裂痕。这些错误不是偶然散落的疏忽,而是系统性问题在文本中的集中显形,映照出一个时代对待自身文明遗产的某种真实态度。
比具体错误更值得警惕的,是这些谬误何以能轻易穿越“三审三校”的专业防线,在一本2016年首版、重印11次的“国学典藏”中安然栖身近十年。这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:某些被视为文化守门人的机构,可能已在不知不觉中淡忘了守护的职责。当“风流隋何,浪子陆贾”被荒诞地断为“风流隋、何,浪子陆、贾”,这不仅是语文能力的滑坡,更是对历史语境与传统文化基本认知的失守。古籍整理本应是今人与前人最严谨的精神对话,却在此处沦为缺乏敬畏心的机械工序。
更深的断裂在于信任的瓦解。中华书局与上海古籍出版社,这两块曾代表中国古籍出版最高水准与最严标准的“金字招牌”接连出现问题,摧毁的是一种至关重要的“文化信用”。这种信用是漫长岁月里,由一代代学者编辑的匠心与坚守累积而成的无形资产,是读者愿意将理解传统、对话经典的重任托付其肩的基石。当基石松动,受损的将不仅是几本书的市场信誉,更是公众对“我们能够准确传递自身文明”这一根本能力的信心。文化传承本就脆弱,它依赖于每一环的绝对可靠;一旦关键环节显露出轻慢与失准,整个传承谱系的合法性都会遭遇质疑。
这场危机的根源,深植于专业精神被系统性稀释的土壤之中。在效率至上、市场优先的出版生态中,古籍整理这类需要“慢工出细活”的工作,正被迫与流水线式的生产节奏对接。资深编辑的学识经验与工匠般的琢磨,不断让位于流程管理与成本核算。当“编校质量”主要成为一项需要“达标”的量化指标,而非一种不容亵渎的价值追求时,错误便获得了滋生的空间。古籍出版从一门承载文化使命的“技艺”,蜕变为一项可标准化操作的“产业”,其中流失的,正是那种对一字一词负责、与古人心神交汇的郑重。
更深层看,这或许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对待自身历史的一种“功能性”态度:传统常被看作可供利用的“资源”或彰显身份的“符号”,而非需要虔诚对待、细致梳理的“本源”。《西厢记》作为经典,其出版的价值,有时似乎更多在于填补市场品类、装点丛书系列,或是完成一项“弘扬传统”的既定任务,至于文本是否以最精确、最富生命力的面貌抵达读者,反成了次要关切。当经典被“工具化”,校勘与编辑的核心要义,即对“真”的无限趋近,便难免在各个环节被折扣。
修复这场信任危机,需要的远不止于下架召回和内部整改。它呼唤一场行业层面的价值回归:重建以学术质量与文化担当为核心的评价体系,给予古籍整理工作应有的时间与尊严,让编辑的专业判断重新主导文本生产。更重要的是,它需要整个社会形成一种共识:传承文明绝非易事,它要求传承者具备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。每一个标点的位置,每一处异文的抉择,都是今人面对历史时所作的伦理决断。
《西厢记》的数百处错误,是一次刺耳的警报。它警告我们,文化的血脉若在疏通与传递的环节生了锈蚀,哪怕源头再丰沛,流到后人那里的也可能是一汪浊水。勘误易,勘心难。唯有重拾那份“决不容写,人所共晓”的严谨与敬畏,将每一页故纸的刊行都视为一场庄重的文明仪式,我们才能确保自己不是历史的辜负者,而是称职的传承人。(山西传媒学院 王若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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